Ginger: 一早,在讀著吳念真先生所寫的《這些人,那些事》,剛好讀到這一篇「老山高麗足五兩」,讓我又哭又笑的。吳先生真的是一個很會說故事的人,寫的文字都會讓我進入他所描寫的情境,體會裡頭的苦澀與甘甜。
我喜歡他在書中寫的這一段話:
「....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,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,因為若非這些曲折,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;而這些人、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,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,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........」
看完這本書,我想,我會去找「多桑」來看的....
老山高麗足五兩
文/吳念真
賣菸賣酒賣冰賣點心和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,是礦工們每天進出礦坑的必經之地,所以早晨、黃昏各熱鬧一次。
早晨當他們習慣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,一邊聽某人轉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聞內容,一邊清點入坑的工具和炸藥。
黃昏再度聚集的時候,他們則是習慣邊吃東西邊聊天,順便讓風吹乾一整天都泡在水裡的膠鞋和腳掌。
礦工們的腳掌好像都很容易長雞眼或累積厚厚的一層角質,所以每隔一陣子總有人會跟小店的老闆借剃刀,把正好被水泡軟了的雞眼和角質層給削掉。
做這種事容易「傳染」,只要有人拿出剃刀開始削,之後總是一個接一個削,削到到處都是厚厚的腳皮才罷休。
那天他們邊削邊感嘆,說村子裡恐怕又要少了個人,因為阿溪他已經彌留狀態的娘昨天從醫院抬回來,擺在廳邊等斷氣。
也許話講得夠久,有人發現地上那些腳皮都乾了,已變成褐黃色還略帶透明的腳皮像極了切片的高麗參,連軟硬度都像。
也不知道誰起鬨,有人竟然去小店裡拿來半截裝線香的紅色包裝袋,把那堆腳皮一片片裝進去,然後在上頭認真地寫了字:「正老山高麗足五兩。」
他們說「足」有另一個意思,就是腳。
笑聲還沒停,村子裡的喇叭急躁地響起來,說某人家的廚房起火了,要大家去救火;礦工聽完一哄而散,腳皮沒人理,之後也沒人記得這件無聊事。
幾個月後某個黃昏的小店前,阿溪邀大家過幾天一起來喝他母親的壽酒;老人家奇蹟似地逃過六十九歲傳說中的關卡,反而比以前健壯地準備迎接七十大壽。
阿溪說「棺材裝死不裝老」真的有道理,多少年輕力壯的礦工可能就在災變的一瞬間過往,而自己的娘在廳邊躺了那麼多天,竟然可以起死回生;「所以,神還是要信的,千萬不要鐵齒。」
多年後,好多人都還記得阿溪講這句話時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表情。
阿溪說他娘從醫院抬回來的第二天,他跑了一趟瑞芳的電信局,打電報通知南部的親戚;回來的路上,他忽然想到媳婦不久就要生產,自己就要當祖父,而阿娘就要當曾祖母,如果她現在就走,豈不是憾事一樁?於是他就合掌向天祈求,說他願意讓一年的壽命給阿娘,讓她至少可以看到第一個曾孫之後才走。
阿溪說沒想到才一進村子,月光下他看到有東西在路邊閃閃地泛著紅光,撿起來一看,竟然是一包「正裝老山高麗參,還足足五兩重!」他說:「這分明就是神明的恩賜!」
結果呢?……有人怯怯地問。
阿溪說他一回家,馬上抓了一把,慢火燉了一碗,然後自己含著稍稍用力地一口一口「吹」進已經無法吞嚥的阿娘的嘴裡。
第二天,他分兩次用同樣的方法餵阿娘。
阿溪說:「沒有人會相信,隔天清晨我們都還在睡,阿娘竟然進來拉我太太的腳,說:幾點了,怎麼還不起來煮稀飯。」
所有人看著淚光閃閃的阿溪,一片靜默。
最後終於有人謙卑地出聲說:「阿溪,多準備一桌素菜吧,這一桌就算我們兄弟給你阿娘添壽的。」
阿溪感動地接受了。
之後彷彿就成了慣例,只要誰的媽媽過七十歲生日,這些人都會出錢辦一桌素菜給老人家添壽,這一桌他們就習慣稱之為「腳皮桌」。
誰都知道這個典故的由來,阿溪除外。
(文圖/博客來網路書店: http://www.books.com.tw/exep/prod/booksfile.php?item=001048459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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